你不要看扫地、抹桌子、端碗没什么了不起,这些都是一种生活的教育,生活教育会了,以后长大去做事自然会了。基本的教育没有学好,而专门去读书,那叫学知识,把知识学会了,而做人的基础没有,这个教育是失败的。
但现在人却与古人相反,现在小孩子进幼稚园也好,受小学乃至受大学教育,学的都是知识,而对于做人、处事的根本道理,都是不懂,所以社会一片混乱。
过去我们小的时候,我们讲过去,不是几千年,而是像我们继续下来,等于传统文化到了清朝三百年保留遗传下来的这个教育方法,开始进了学校,还保存有一点基本的洒扫应对,老师也教你怎么做事及做人的规矩,这些都有。
(根据南怀瑾老师饭后与学生之闲谈整理记录而成)
“洒扫、应对、进退”六个字,是古人的教育,包括生活的教育、人格的教育,是中国文化三千年来一贯的传统。如果有外国人问起我们中国文化教育方面,过去的教育宗旨是什么?我们不是教育专家,专家说的理论是他们的,我们讲句老实话,中国过去的教育,主要的是先教人格的教育,也就是生活的教育。美国也讲生活的教育,但美国的生活教育是与职业,与赚钱相配合,而我们过去的生活教育是与人格的建立相配合,不管将来做什么事,人格先要建立。这就是中国文化的教育。
现在我们的教育跟着西方走,所谓的生活教育,则是美国式的生活教育,教出来的孩子,先以能够谋职业,有饭吃,谋生为第一。这其中差别很大很大,这是教育上一个大问题。当然将来会变,依我的看法非变不可,不变就不得了。社会自然会使它变,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不是偶然的,到了某一情势、某一阶段,自然会变。
过去孩子们进了学校,首先接受的教育就是“洒扫、应对、进退”这几件事。“洒扫”就是扫地,搞清洁卫生等,我们现在小学、中学都有,好像和古代教育一样,其实是两样的。我们从西方文化学来的教育,制度变了,教务、训导、总务三个独立。等于一个政治,三权分立,三样都不连系,结果三样都失败。教务只教知识没有教学问;训导是空的;总务呢?下意识中就认为是搞钱的。变成了这样,可见我们整个教育制度没有检讨,因此学生对学校大体上都是坏印象。中间细微末节的事还很多,譬如老师下命令搞清洁,就没有一个搞好清洁。我经常说搞总务之难,一个好的总务,是宰相的人才,汉代的萧何,就是搞总务的。总务这门学问,在学校里有家政系,(这个翻译得不好,实际上就是内务系。)训练内务人才。但总务始终很难搞好。任何一个机关团体,一上厕所就发现毛病,管总务的也不可能每天去看每一个抽水马桶,这就可见总务上管理之难。
至于洒扫方面,现在的青年连地都不会扫,虽然中学小学要扫地,可是拿到扫把挥舞,反而把灰尘扬得满天飞,抹上桌上灰尘,转身反而抹到墙上,连洒扫都没学会,生活教育真不容易。再其次的“应对”,更成问题。现在的学生几乎不会应对,如问他:“贵姓?”他就答:“我贵姓某。”“府上哪里?”他会说:“我府上某地。”就是如此,应对的礼仪没有了,这是大问题。最后“进退”更难了,一件东西该拿不该拿?一件事情该不该做?是大学问,小的时候就要开始教。如吩咐去向长辈拜年,到了亲友家,该站该坐?站在哪里?坐在哪里?进退之间,作人的道理,都要注意教育,现在这些都没有了。古代的教育,就从洒扫、应对、进退这些地方开始。
中国的古礼,周公之礼,六岁就读小学,小学就从这种生活规范学起;进一步八岁十岁认字;十八岁入大学,那是学大人。所以中国文化,小学这个阶段,就是求作人的知识,先培养一个人,然后再讲高深的修养,才是大学之道,这是我们中国过去文化教育的路线。
现在我们看到这个时代真可怜,很差劲,“洒扫、应对、进退”统统没有了,非常严重,这不能全怪学校,几乎每个人都要怪自己,因为现在我们搞得不中不西,不今不古。如果完全西化还好,西方人还是蛮有礼貌的,尽管有的披头散发,像嬉皮一样,他对人还是有一套,很有礼貌,也许他只穿一双胶拖鞋来,但对美国人不必要求这些,因为他们很节省,以头发来说,美国孩子一年中难得有一次上理发馆,普通家庭妇女,都是自己动手的,节省得很,只有英国讲究衣饰派头,所以不要以为外国人平时穿着不好就没有文化,当他们参加社交宴会时就很讲究了。人家有人家一套礼貌,可怜的是我们这一代青年们,什么都没有,所以我们这一代必须特别为下一代着想。这是对“洒扫、应对、进退”大概说了一下,如果详细说中国传统“洒扫、应对、进退”的沿革,可以出一本专书了。
——整理自《论语别裁》
-----------------------------
詶对是应酬对答。中国文化中,小孩子从小教他“洒扫应对”的基础教育,也可以叫作“应对进退”。我同朋友们说,现代人的修养失败,家庭教育要从洒扫应对开始,都没有学,以为在学校扫扫地就是洒扫。扫地要怎么扫,环境怎么样清洁整齐,都要受过严格的训练,否则是不懂的。现代的孩子好像不大管这个,现代人应对就更差!许多年轻人,甚至中年人,对长辈、对老师说的都答“对”!“对”是对平辈或小辈用的,对长辈、对老师要讲“是”!现在我也听惯了,希望他们讲“对”就好了。刚才某某同学带了太太来看我,太太坐在一边没坐端正,他就当面纠正,他可是受过严格传统教育的,但我还要帮他太太打圆场。现在时代不同了,文化的重新建立,不是一两个人说说就行的,很难了。
讲到“詶对”两个字的重要,包括了应对进退。什么是应对进退?不是见人进一步行个礼,走时告退时退一步。进退是作人对一件事该做、不该做,该答应、不该答应的进退之间,其中的应对是非常难的。应对进退实在是作人的基本教育和态度,中国人叫礼仪,仪表态度是作人的基本道理。如果礼仪都不行,何况大礼!比如有某某同学,再三说要做事,我让他来这里上班,他每次一来就先去打坐,那还做什么事?这进退之间就是不懂。这个进退的学问太多了,又像有些学生,进入人家的客厅,应该往哪里坐都不会,乃至吃饭拿个筷子和碗都不对,有什么办法!
——整理自《花雨满天维摩说法》
----------------------------
目前大专青年在社会上做事的很多很多,但是工商界任何公私机构,大概都会发现,很难好好用一个大专或者研究所毕业的人。为什麽?第一、不安於位,录取进来做不了两个月叁个月,就有变动。譬如到贸易公司做事,做上半年,觉得自己摸得差不多了,也要另外到外面开个贸易公司。这种情形太多了。第二、一般受高等教育的青年,不能吃苦耐劳,都认为自己是大学毕业,担任工商方面的企划可以,至於上街跑腿、搬椅子、擦桌子,那是你们另外雇个工友才对,都是这般想法。甚至,自己亲自连一个茶杯都不会洗。
我经常教学生洗茶杯。在我那里做事,每一个同学可怜得很。我这个老师不随随便便、马马虎虎,不管你是什麽博士、硕士当了教授回来,都要给教学扫地。茶杯不会洗,我就洗给他看。洗茶杯不能冲一下就算,杯子内外面这圈嘴巴下口的地方,要仔仔细细地刷洗,会传染疾病都是这一圈,你打开水龙头冲一冲摇一摇,等於没有洗。做事是这样的吗?
现在大专青年这类的事都是这样,从小就没有注意。扫地不知怎麽扫,穿衣不知怎麽穿,你说这是怎麽回事?我发现,我们常常将许多事情归诸於社会问题、教育问题、青年问题。其实社会没有问题。社会是个什麽东西要搞清楚。社会是大家的,是由每一个人结构而成。不能将一些错误的事情,都推给社会,那是推托的话,自己不负责任。谁都不必负责嘛!因为那是社会问题。但是,社会是谁管呢?谁都是社会,谁也都不是社会。所以,我就告诉那些从事新闻事业的同学,你们把这些什麽社会不社会的问题,少讲好不好,不要弄得大家莫名其妙。
至於,若说是教育问题,那也是见林不见树的话。请问是什麽教育问题?是小学教育出了问题?还是中学?还是大学?是那个地方出了问题?都不是,是家庭教育出了问题。现在真正要讲教育,每个家长都得重新再教育。尤其二三十岁这一代的青年,自己怎麽做家长、教育儿女,都不清楚。你说严不严重?所以有些同学要结婚,我说你有资格结婚吗?这麽说,对方当然很奇怪,我说当然了,找个房间,两个铺盖凑在一起,那叫结婚的话,你们绝对有资格。至於说人究竟怎样成家,怎样处理男女家庭问题,乃至延续後代培育後代,这个我看你还没有资格。因为当年我们也是受害者,以受害者的经验来看,此事非同小可,不是“船到桥头自然直”那麽简单。
——整理自《解决青年问题的我见》
---------------------------
我们开始读书时,六岁入小学。小学学些什么东西呢?洒扫应对,先学做人。怎么样扫地,怎么样摆桌子,怎么样拿碗,怎么样吃饭,怎么样对老师行礼,怎么回去对爸爸妈妈行礼,做人做事的一切,洒扫应对。
看到长辈讲什么话,不是你啊、你啊、我啊,不可以那么讲,不是这样的,现在没有这个东西了。洒扫应对现在的新名称叫做生活教育,现在我们讲了半天,没有生活教育。所以任何一个学生看到就烦。经常有年轻的走上来,我说:“你坐下!”其他人有事情出去故意让位,好让他背面谈两句话,结果还有学生坐在旁边:“嗯,这个看上去一定有好听的。”他还公然坐着,还把衣服一拉,坐得更端正听!我说:“你起来,人家约了讲事,你知道不知道?”“是,我以为老师还有好听的叫我听。”他还补充这句话。你说他还是教书的,我说:“你怎么搞的?”后来又把他叫进来骂,洒扫应对都不知道啊!
像我们出门,察言观色,一看态度就懂了嘛。我说世界上的人都没有秘密的,当他在痛苦的时候,不愿意人家知道的时候,你就不要听了就走了,让他重叙心里的痛苦,讲完了就好了。其实谁有秘密?大家都有秘密,但到了几十岁后还找人讲呢:我当年如何如何,什么秘密都愿意讲出来,可见人类没有秘密的。秘密是在短暂的那个时候,可是在那个时候就要懂得洒扫应对啊。
——整理自《唯识与中观》
----------------------------
教育的目的在生活,孩子来我们这里,先教怎么穿衣服,怎么洗脸,怎么端碗,怎么吃饭。现在的社会,连大人们都没有这些规炬了,鞋子乱丢,东西乱放,自己都成问题,怎么教孩子呢?譬如我们这个地方,前一次办活动来了一两百人,我那个孩子也来了,我走了几圈,碰到他三次,就见他在那里团团转,拿个吸尘器到处吸,说这里的人怎么那么不守规矩啊?地上都是脏的。他看到哪里吸到哪里。我说你不要这样啊,在这里搞不完的。他说他实在看不惯,我说这是生活教育没有做好,鞋子乱丢,垃圾乱丢,穿衣服没有规矩,做人也没有规矩,讲话没有礼貌……这些都是儿童教育最重要的。
所以中国文化讲教育啊,小时候的重点在“洒扫应对”,这是古文了。你们希望孩子懂古文,你们自己先要会,洒扫应对是生活,早晨起来要怎么样扫地,怎么样清洁房子等等。
像这里有位大老板,他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来我那里,要求参与听课。我不准他参加,因为他上的是最好的大学。我说你好好的去念大学吧,到我这里干什么?他说我已经考上在那里读书了,我到你这里来是学文化的。我说要交学费,学费很高的。他说我没有钱,还有别的办法吗?我说有啊,你在这里打工,因为我晓得考取名校的那个傲慢心理。他答应了,说好啊!就来打工。
他一来,我就让他去洗厕所,洗完了,我亲自检查,跟他说这个厕所没有洗干净。他说马桶里刷不到,我就用手去掏给他看,他一看就傻了,问我:老师啊,你是这样做的吗?我说清洁卫生就是这样做,尤其这一班人乱七八糟,烟头都丢在这里,卫生之乱,你用水冲不掉的。还有洗茶杯,我说这个玻璃杯也没有洗乾净。你们洗茶杯,放在水龙头底下这么一冲就好了,茶杯最脏的是嘴唇这里啊!要把这一圈洗干净,洗好还要对着光照一照,看看干净了没有。他现在是上市的大公司的老板,学位也读到外国名校的博士,在我面前他一样给人家倒水,他是接受这样的教育的,这叫“洒扫应对”。
孩子们主要要教他们学会谋生的职业技能,不是读名校,读名校出来又有什么了不得的?那个我们看得多了。生活的教育最好从家庭做起,尤其你们是家长,教孩子更要注重生活的教育。你们不是都读了《大学》吗?自己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从本身做起。这是临别赠言,我讲话很直,对下起啊,这是我所看到的现象。
——整理自《二十一世纪初的前言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