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钻石公主?(学会钻石公主)
2002年10月,日本长崎三菱重工造船厂发生一起大火。当地出动42辆消防车和471名消防员灭火。由于火势凶猛,日本政府还动用海岸警卫队的23艘消防船。这场大火烧了整整19小时,着火的是一艘正在建造的邮轮,大火烧毁了它5到14层甲板。原定于2003年交付的邮轮无奈只能延期,于1年后问世。
而18年过后,这艘邮轮又卷进一场更大的危机中。在全球疫情席卷的当下,我们追踪了这个曾是中国以外最大疫区的传染历程。病毒步步为营,船中人对内部信号置若罔闻,16天歌舞升平直到最后一刻。当恐惧的潮水喷涌而出时,一切都来不及了。
“当你享受时光的时候,谁会去想可能死在这里?”
一位船员说。钻石公主号以10人死亡的代价拉响警报,却没能唤醒更多国家。现在,世界正在重蹈它的危情43天。
1.完美旅行
2020年1月20日,横滨。丽贝卡(Rebecca)推着轮椅登上钻石公主号,轮椅上坐着她丈夫,一个叫肯特(Kent Frasure)的灰白胡子美国人。在他们身后,夕阳把冬末港口染成淡粉色。本土乐队在码头打着灯,为即将远航的人们演奏Earth, Wind & Fire成名作《September》。“牵起你的手与你深情凝视,唯有海水的声音与满怀的爱意。”下午5点,邮轮准时启航。
“每个人都为开始旅程感到兴奋。”肯特说。
事实上,公主邮轮因爱驰名。早在70年代以之为背景的美剧《爱之船》大火,有些欧美家庭几代人都成为他们的粉丝。虽然在业内人士看来,钻石公主号算不上奢华邮轮,船体历经岁月有些老旧,但它风格典雅,“有种退隐山林的感觉”,受到中高端人士喜爱。正因为此,这艘日式风情船集中了中老年夫妻,他们渴望享受爱与宁静。
肯特夫妇住在10层阳台房。一位中国香港乘客回忆,和肯特住在同层甲板有位80岁香港吴姓老伯,他与两个女儿准备返港。他这天有些咳嗽。
就在几天前,日本刚确诊1例新冠患者。厚生劳动省(负责日本医疗卫生和社会保障)提醒大家戴口罩、勤洗手、注意咳嗽礼仪。但关注者寥寥,反而追问残疾人政策。有1285名日本乘客也登上公主号。
“这艘邮轮豪华而美丽。”30来岁的日本人伊藤拓真第一次体验邮轮,花9735元订了间封闭的海景房。放好行李,伊藤去参加安全演习。为了尊贵客人的福祉,邮轮一丝不苟坚持这项传统。伊藤算是船里年轻人,七成乘客年龄在60岁到80岁。一结束,他便迫不及待地游览这个漂浮的巨轮。
钻石公主号上藏了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官方称它共18层甲板,其实不是。西方迷信13有不祥征兆,因而这艘船没有13层,它的实际甲板数是17。刨去1层是船体运行系统,上千名船员挤在机器和游客的夹层中间,分布于5层以下——他们在客人看不见的地方,支撑一艘豪华邮轮的体面。
客人眼中的邮轮世界从5层的华丽中庭开始。中庭是欧式风格,蜿蜒的金色扶梯向上盘旋,与6、7层相通,屋顶反光玻璃增添了室内雍容。打开射灯,三层楼贯通的中庭金碧辉煌。伊藤正好住在5楼。
(启航仪式)
此刻,这里正举办启航仪式。“3,2,1。”三名穿海蓝色服装的船员倒数三秒,用木棰猛地砸开清酒桶。整个中庭人山人海,人群里响起掌声和尖叫。船员身上印着大红色的“祭”字。
“这个活动叫‘镜割’。”伊藤很熟悉,它是在日本延续了300年的祈福活动——邮轮对安全和吉祥有狂热追求——在泰坦尼克号海难发生后,他们把逃生舱调整到和人数1:1配比,钻石公主号还在露天泳池放了尊佛像。
伊藤继续往上走。“公主剧院”雄踞6-7两层甲板的船头。大型赌场和购物中心紧邻剧院,霸占了6层中心地段。一个小型婚礼教堂藏在拐角处。7层不规则分布着酒吧和舞池。他们精美结构了船内公共空间。
不过,8层及以下大多采用密闭舷窗,舱内空气流通需倚赖中央空调。在即将开启的旅程里,络绎不绝的客人会在这个“华美盒子”里纵情假日。
在寸土寸金的海上,邮轮8至14层是密密麻麻的客舱。其中要属肯特住的10层,以及楼上11层最密集。阳台房、海景房和套间包裹住邮轮外侧,里面塞了两排无窗内舱房。如此紧凑的布局,使它单层就能容纳268个房间——这相当于把整个北京国贸酒店全部压缩到一层楼。庞大的钻石公主号共1337间客舱。
肯特夫妇去14层“地平线”自助餐厅享用了一顿牛排。14层以上还有篮球场、泡汤和星空电影院。不过肯特之前有不少邮轮之旅,觉得“这些都见怪不怪”,吃完饭早早回了房间。
中庭的热闹也渐渐散去,伊藤爬上松软的席梦思准备进入梦乡。他此时不知道,与他仅一层楼之隔的4层甲板,医务室在他们登船当天悄无声息地接待了1位发烧病人。
月光洒下,海面上波光粼粼,蓝白色钻石公主号载着3千多人向鹿儿岛驶去。
2.盛筵下的咳嗽
航行第二天,1月21日,医务室又接待了1位发热病人。
接下来两天都是大日子。邮轮在1月22日将停靠首个目的地鹿儿岛,客人会下船游玩。更令人期待的是,1月23日还要迎来最隆重的一夜。
临行前,张宝华特意在行李箱放了一条黑色纱织的百褶长裙。旋转起来,圆形裙摆会在舞池中心流淌出好看的波纹。但事后想来,这天暗藏了凶险。
张宝华是前新闻记者及主播,她的朋友黎芷珊则是主持人和演员,后者出身澳门世家,姑母是澳门赌王何鸿燊的原配夫人。他们一年半以前刚在钻石公主号聚过。“我们想过年前再去一次。”张宝华说。
登船前,张宝华陪黎芷珊提前到东京玩了4天。彼时,日本政府贴出红色警告,将中国武汉和非洲刚果并列为疫区。但街头没人戴口罩,张宝华想在日本采购以备后患,结果只能买到花粉口罩。“我尝试去买,买不到我也没所谓。”刚上船,两个医护人员给他们简单量了体温。
他们行程只有6天,在香港下船。张宝华没碰到讲粤语的人——大多香港人是25日在香港上船,恰好与他们错开。很长一段时间,张宝华都以为她和7个朋友是仅有的香港游客。事后,张宝华反复向香港卫生署核查才发现,他们距离那位被当作“病毒之源”的香港老伯,那样近。
船只于清晨抵达鹿儿岛,邮轮公司让游客选择是否参加集体活动。“我们本来是要报名的,后来朋友说我们反正8个人,自己叫个车玩得多一点。”这时日本很冷,参与邮轮组织的集体出游将乘坐大巴,在9小时的大多数时间里,客人会闷在一辆开暖风的封闭车舱内。“这个真的是太危险了。”张宝华想起来后怕。
8个人对此时的险境和幸运浑然不觉。他们去泡了沙浴,温热的沙子把整个身体埋起来,只露出头,躺在日本南部岛屿的冬日怀抱里。然而巴士内,有大约40名国际旅客与吴伯同游。就在这天,1月22日,医务室接诊的发热病人达到首个小高峰,有4人。微小数字波动没有引起注意,此刻,人们期待着明晚盛筵。
本次航行,钻石公主号在3个夜晚有“formal night”,这是豪华邮轮的传统,绅士们西装革履,女士们着晚礼服出席,手捧香槟。23日是全程最盛大的晚宴。客人分时段用餐,有8家餐厅供他们挑选。张宝华穿上准备好的长裙,于7点45分从11层的海景房乘电梯前往6层餐厅。
席间,张宝华去了趟洗手间。她走到卫生间门口,门内传来剧烈咳嗽声,并伴有颤抖。咳嗽越来越厉害,停都停不下来。“咳得好厉害,好厉害。Oh My God,我真是觉得不行,不能去这个洗手间了。”她没等这名女士出来,就转身返回自己座位上。等了半小时,她去了另一个。
当天,中国内地疫情局势紧张,武汉宣布封城。这个消息在饭桌上“爆炸”了。同伴后悔应该在鹿儿岛多买点口罩,听朋友说,香港口罩快卖完了。张宝华从鹿儿岛买了10个口罩,此刻躺在房间。
意大利船长Gennaro Arma在晚会致辞中特别说道,病毒已向中国以外国家扩散,乘客需格外当心。他提醒大家多洗手,不要用手触摸口鼻。
为应对新冠病毒肆虐,邮轮早有准备。他们在人流最大的自助餐厅门口搭起洗手池,船员轮流监督游客洗手。而对于其他餐厅,他们会提供免洗擦拭纸巾。
用餐完毕,人们前往7层舞池。这里放着七八十年代怀旧音乐,节奏时而舒缓时而欢畅,不少夫妇相拥在旋律中。谁会去想,那个狰狞病毒会和这一刻有什么关系。
人们沉浸在舞步中,这里有新婚蜜月夫妻,有50年金婚夫妇,有美国作家和她的爱人。没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病毒?那是船外世界才需要担心的。
(热闹的中庭)
1月24日迎来除夕夜,在这个中国的紧张新年里,邮轮中庭挂起大红色灯笼。张宝华和朋友在寿司餐厅吃了顿跨年大餐。大年初一,邮轮靠岸香港启德码头,钻石公主号送走吴伯和这批香港人。但对于更多乘客来说,还有大半行程等待他们。
医务室按部就班地记载接诊的发热病人——2例(23日),3例(24日),4例(25日),4例(26日)。
下船后,张宝华在社交网络怀念公主号上明目张胆打呵欠的日子。“船上是百分百安全,跟香港的四面楚歌是两个世界。”没想到,仅仅一天,未曾谋面的吴伯因发烧送往医院,又过了两天确诊。
确诊日在2月1日,香港卫生署评估其发病日期为1月23日,即是武汉封城日,也是他们在船上的尽兴一夜。
美国疾控中心(下称CDC)调查报告显示,另一名乘客发病比吴伯还要早一天,在22日出现症状。他跟船游玩了全部行程。
3.“占领”行动
医务室在钻石公主号上是个隐蔽又中枢的存在。它位于4层正中心,是客人可触达的最底端,恰好在那个夺目中庭下方。从邮轮上方看过去,医务室就像整艘船的靶心,深藏在所有游客脚下。
若不是生病,很多人不会注意到这个人迹罕至之地。整座邮轮有12副直梯,分别位于前、中、后,每个区有4部。三区电梯错落分布,只有中间的观光电梯能通达4层。这意味着,每个因发热前往医务室的人,都会在观光电梯间穿梭,即使从其他电梯先下去,也要在中庭转乘——这4台观光电梯,不眠不休输送客人;它也无法抗拒,病毒以此为基地展开“占领”行动。
知名魔术师陈日升来自中国台湾,他专程搭飞机到越南,待1月27日公主号停在越南岘港时登船。“我上船的时候,大家都没戴口罩,船上很开心。”他在豪华邮轮陆续表演有两年多,钻石公主号将开启他今年邮轮首秀。他情绪饱满,精心准备了桥段,可心里还是忐忑。“上这种国际航线我都蛮紧张的。面对华人,我知道大家笑点在哪里。但日本、欧美客人笑点都不一样,是需要去克服的。”他斟酌着自己3天后在“公主剧院”的演出。
这段时间钻石公主号行程很稠密。乘客27日、28日分别玩了越南岘港和下龙湾。到下龙湾时是阴天,当地政府表现热切,称他们是来“冲年喜”的第一艘国际邮轮。接着,船会在海上航行两日。
在船下,邮轮也制定了完备方案,不过要另行收费。报名乘客会被分配进不同巴士,除了在特定景点自由活动外,他们都以巴士为单位。大巴分配上,邮轮公司当然会把国籍考虑进去。“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迁就导游的语言。”船员说。这艘国际邮轮载了56个国家和地区的人。
中华预防医学会一份报告指出,新冠病毒在车厢内传播最远达4.5米,且会在空气中至少漂浮30分钟;在他们研究的密闭公共交通里,1人最终导致13人病发——回想起坐在穿梭巴士上,更像是“花钱买感染”。狡猾的病毒找到了更轻而易举向同国籍客人传播的机会。
旅途过半,少了启程时的兴奋劲儿,游客记忆开始模糊。他们只记得,经常会去14层“地平线”餐厅吃自助。这是全船唯一免费供应食物的地方,其他餐厅要付钱。自助餐厅是最繁忙的餐区,公共刀叉散落各处。
邮轮变换着花样愉悦客人。菲律宾人Tom Ocat和他的哥哥是对善解人意的双胞胎,哥哥脸上有道疤。5层中庭和6层剧院,只要有活动和演出他们都会去捧场。肯特虽然坐在轮椅上,但邮轮设计了无障碍设施,扶手遍布各地。他和妻子参加益智节目,度过了惬意的二人时光。伊藤在7层赌场赌了几把,赢了一堆筹码捧在手里,这笔筹码能兑换他的房费。他高兴极了。
终于到1月30日,陈日升登台的日子。他把45分钟表演设计成脱口秀和魔术秀的混合,扑克牌用摄像机打在硕大屏幕上,扑克牌变幻莫测,引得观众一会儿鸦雀无声,一会儿阵阵欢呼。
“公主剧院”座无虚席,他交替驾驭着英语和日语,还在中间穿插观众上台的互动。这晚连轴有两场演出,场场爆满,每场最高负荷700人。“演出效果还是不错的,大家都蛮开心。”来自澳洲的萨克斯手、船上的舞者,也都献上表演。
在全场惊叹魔术的诡谲多变时,他们不知道楼下医务室沉默地接诊了11例发热病人,创下开船11天最高。乘客们很快会发现,新冠病毒比魔术更狡黠,连魔术师都甘拜下风。而他们此时的每一处欢乐、每一处便捷,都有可能成为未来担惊受怕的源头。病毒在人们眼皮底下肆意妄为。别忘了,8层以下大部分空间是密闭的。
(7层甲板)
一天后,邮轮停靠在台湾基隆海岸线上,这是返航日本前最后一站,也是肯特夫妇最钟意的地方。他俩第一次来,悠然自得地逛了基隆夜市,发现不少酷酷的小玩意。他手机里存了张丽贝卡拿着糖葫芦、笑容灿烂的照片。“可惜我们没机会去台北,我打赌我会再去的。”
后来肯特回忆这一切时,他独自在东京一家酒店,不得不强行拖着坏腿照顾自己。派往横滨接美国人的包机已经飞出,他执意不走。因为他的妻子核酸检测阳性被带进当地医院。“没有丽贝卡,我绝不会离开这里。”
数字已经爬坡——8例(27日)、3例(28日)、7例(29日)、11例(30日)、5例(31日)。有两日数据偏低,这两天是停泊日,不排除是客人不在船上造成的假象。然而,医务室仍未亮起警报,没有人戳破病毒的不轨图谋。它们隐藏在暗处,窃喜。
“这简直太疯狂了。”一位船员说,“可是没有人看得见它们。”
4.当恐惧的闸门打开
“炸弹”终于来了,2月1日晚11点55分,香港卫生署发布公告称80岁吴伯新冠检测呈阳性。然而这个消息没能在船里激起波澜。
白天,钻石公主号返回日本,航行已近尾声,冲绳首府那霸是最后一个目的地。抵达时已经中午,据船员回忆,他们遇到紧急检疫,海关除了查护照,还给乘客量体温,这导致所有人在港口滞留。
乘客一个挨一个排起长队,从前厅到舷梯。人们没有戴口罩,全部聚集在一起,现场很嘈杂。船员们没完没了地安抚客人。“他们想赶紧出去。”客户服务部最煎熬,不断接到客人打电话抱怨。
那霸行程相对仓促,他们又坐了大巴。当晚10点公主号再次出发,直奔母港横滨而去。“根本没有人讨论这件事,我可能是从其他乘客那儿听了一嘴。”肯特说。“谁会在乎这个?你不懂邮轮,在这里,所有人是自由的。”船员说。“外国人没有意识到严重性,或者觉得只是个例。”陈日升说。由于邮轮上很多老年人,加之出海只能用昂贵的卫星网络,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个消息。
2月2日,病毒从乘客蔓延到船员。一名船员发烧了,是食品服务人员。这只是导火索,食品服务人员居住区和就餐区成为病毒的进一步攻占要塞。同时由于食品服务的特殊性,病毒会向更多人流窜。
陈日升对疫情已有警惕,他尽量减少走出房门。但没办法,2日还有最后一个“formal night”,这晚他在7层中间环形小剧场有魔术表演。和上次不同,这次演出场地不大,不过要近距离互动。一两百人前来观看了表演。“大家蛮出乎我意料的,客人很多,互动也很积极。”他看到有些台湾人开始戴口罩,但日本、欧美人都没有警觉。这场最后的狂欢夜进行到11点。
医务室诚实记录着继续走高的就诊发热患者——13人(2月1日),12人(2月2日)。
“我们意识到这次不同寻常,所以加快了航行速度。”上述船员说。船长下令开足马力,提前一天于2月3日晚返回横滨港。邮轮在下午悄悄关闭了赌场,没有解释原因。
直到这晚8点,船长才第一次在广播中说有下船乘客确诊新冠,即将有日本官员上船。“乘客没有感受到危机来临。”伊藤称。
此时日本政府没有同意他们靠岸,邮轮漂在距港口几百米的海面上,日本官员开了艘小船上去。
实际上,钻石公主号与日本有很深的渊源。虽然隶属于美国嘉年华公司旗下、船籍是英国,但它是2004年日本建的最大客船,由三菱重工建造,就连代表尊贵地位的邮轮“教母”都由三菱前总裁夫人筑田佳子担任——由日本财阀夫人出任“教母”十分罕见,其他公主号的“教母”包括黛安娜王妃、卡特王妃和奥黛丽赫本。而这艘船的母港横滨港也属于三菱重工旗下。
厚生劳动省副大臣桥本岳临危受命,代表日本全权处置这起事件,他在步入政坛前曾就职于三菱研究所。错综复杂的幕后关系,加上船上半数是日本人,影响了日方处置危机的态度。
据日本媒体报道,这时厚生劳动省只要求上船工作人员带口罩和手套,国防部一名官员说“要避免穿着防护服引起乘客恐慌”。只有日本自卫队自行决定穿防护服,这导致“将感染者挡在自卫队之外”。后来厚生劳动省有4人感染。
“我们一点也不紧张,更多是惊讶,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肯特说。他和丽贝卡这晚9点回了房间,之后没有人打扰过他们。第二天清晨刚过6点,忽然有人急促地敲门,是日本官员让他们填问卷和测量体温。与此同时,2月4日船上活动照旧。
截至这时,他们为期16天的航程全部结束,记录在案总发烧人数为78。实际上,在他们登船前一天,1月19日就已经有1人因发烧去过医务室。
当人们盼望着马上能下船时,坏消息接踵而至。2月5日早餐时间,船长广播告诉大家,在首批31名检测客人中有10名都确诊了新冠,钻石公主号要接受为期14天整船隔离,包括2666名乘客和1045名船员。
恐惧的闸门终于打开。菲律宾人Tom Ocat说,她的妈妈惊慌失措,每当船长在广播里说话,她就开始哭,即使船长宣布好消息,她还是会哭。Ocat、哥哥和爸爸不停安抚她,让她不要担心还没发生的事。“我们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哭什么,或许是太害怕了?”他们带着她做体操,玩数独游戏,看魔术表演,帮她转移视线。
伊藤听到隔壁房有人不停咳嗽,他听不懂英文,但他担心自己睡不着。还有客人因为害怕病毒从隔壁阳台飘过来,专门拿白床单把中间封死。
(冷清的中庭和公主剧院)
比起禁足房间的乘客,工作人员更危险。“我都愣了,我都傻了。”魔术师陈日升住7层,在船头有片给20多位表演者的居住区。在一个不能开窗的狭小房间里,他抑制不住胡思乱想。
虽然担心中央空调传播病毒,但必须24小时开着,“不开大家会闷死”。他下巴上起了严重疱疹,上呼吸道也感染了,每天不停流鼻涕,精神时刻紧绷,产生了“感染妄想症”。不过据CDC调查,船上空气确实使用外部气体。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隔离中,船员还在聚集吃饭。陈日升回忆,在5层船员区有个小餐厅,是主管用餐区,里面摆了十几张小桌子。他们邀请陈日升来这里吃饭,其他人三三两两坐一起聊天,他每次拿完饭孤零零跑到一边。
不过有次盛情难却,也和其他人坐一桌。结果,餐厅服务生确诊了,一起吃饭的娱乐部领导确诊了。“怕啊,怕死了。”他想起来心有余悸。他中间抗议过,要求也能给自己送饭。对方回复说,真的没办法,他们没有人,忙不过来。
在邮轮,工作人员是个以船长为中心的金字塔,有鲜明等级之分。船员大多来自菲律宾、印尼、印度这些非发达国家,日本人凤毛菱角。中高级船员配有肩花,想要升迁至船长和大副(二把手)是条漫长之路。他们住所分布在2-5层,低级别住低层,高级别住5层。下面的船员每天和哗哗海浪声为伴。只有主管拥有独立房间,其他人住双人间,大部分没窗。在有些低楼层,4名船员共用1个卫生间。
针对船员的隔离政策是,如果发烧就留在房间,只有发烧并确诊才会送去医院。结果,住两人间的发烧船员会和室友相伴,无症状的感染者仍在继续工作。
“我们绝不能在客人面前崩溃。”一位日本船员说,“这样不好看,我们至少有荣誉感。”他有种大无畏精神,对印度同事在公开场合大肆求助印度总理的惊恐状,表现出不屑。
船上物资出现告急,年迈慢性病患者的药物紧缺。“现在最大的好消息是,日本终于允许我们靠岸。”一位接近公主号高层的人转述称。他们在2月9日清晨靠上横滨港,港口停了多辆救护车,有日本医疗队上船给乘客发药。
不久,世界中央厨房CEO Nate Mook在晚间时分接到紧急电话,来电的是美国嘉年华(邮轮母公司)某位餐饮部人士。他很焦急,说公主号需要联系食物供应商,现在只够维持几天,不够支撑两三周。他希望中央厨房帮忙联系。
Mook决定亲自去,2月11日中央厨房的人从华盛顿等地飞抵横滨。“人们对病毒还一知半解。”他们在距离横滨40分钟路程外的东京找了间厨房,从这制作食物,厨师全程戴口罩和手套。每份食物单独包装,避免与外界接触。
在钻石公主号旁,他们又搭建起另一个小型厨房,用于食物加热。最后工作人员开叉车把食物送上船。他们接管了全船3711人的餐饮,邮轮公司为此买单。
这样起码让船员不必那么辛苦,并解决了更大隐忧。“想象一下,3000碗汤可能出自同一口锅。”Mook说,万一船员是无症状感染者?最安全的只有把制作过程挪到船外。
其实,这个可怕假设早已发生。CDC报告认为,钻石公主号上的传播路径是——先从乘客传播到船员,再在船员间互相传播。在2月9日早期确诊的船员里,有65%是食品服务人员。船员就餐区被认定是重要聚集地。“这20人,其中15人是专门为船员提供食物的人员,其中16人住在3层甲板。”在船员居住区中,3层密度最高,有超过一半船员住在这里。
厚生劳动省报告显示,隔离政策对船员来说是糟糕的。客人发病高峰在隔离后两天即2月7日出现,之后持续走低,说明客人感染主要在隔离前。而船员发病高峰推迟到2月11日-13日,即使到客人快下船时还在交叉感染。这次应对的失败处在于,他们在客人和船员间做了取舍。
更令人心惊的是,船员中无症状感染者比例相当高。在一批819个船员样本中,55人确诊,其中50人是无症状感染者。而这批检测发生在隔离期满、乘客下船期间,说明他们一直带着病毒服务客人。
恐惧的潮水不止在船内翻滚,置身船外的张宝华也渐渐被淹没。刚看到吴伯确诊时,她心想:“3千多人的船,只有1人发病,我不会这么‘幸运’的。”她和朋友详尽分析了情势:1,他们碰巧没有集体出游;2,老伯住10层,他们住11层,而且不在一个区,大概率不会同乘电梯;3,老伯去过游泳池和SPA,他们觉得天太冷没去泳池,而SPA男女是分开的。
但之后钻石公主号确诊人数从1人飙升至691人,张宝华越来越怕。她回忆起17年前在新闻一线,那年非典肆虐,她从广东回香港发烧了。她跟妈妈打电话说不回家,妈妈挂下电话痛哭。还好医生说只是太累引起的。“真是吓得我要命。SARS时不舒服,我不回家;但这次我已经回家了,所以心理压力好大。”有时因为吃薯片喉咙痛或咳嗽,她都疑神疑鬼。她妈说:“这17年给你吓了两次,两次都要给我吓死了。”
“一而再地,我们都在恐慌和忽视中循环。”前CDC主任费和平(Tom Frieden)这样说。
“我不知道病毒是如何扩散这么凶猛的。但我确信,从一开始传染就已经发生。”上述日本船员说。
当多数人在未知的恐惧中度日如年时,坏消息已降临在一些人头上。丽贝卡虽然无症状却被确诊带往医院,肯特一个人坐在房间。
隔离恰好遇上情人节,2月14日,船员给客人送来巧克力,广播里再次传来船长的声音。44岁的Arma身材精瘦,来自意大利海边南部小城,从小热爱海洋,这是他当钻石公主号船长的第二年。
他用浓重意大利口音为大家朗诵《圣经》里的句子:“爱是恒久忍耐,兼有恩慈;爱不是嫉妒,不是自夸;爱也不是傲慢。”人们在船舱中安静地聆听。
(数据来源:厚生劳动省)
一个冷酷事实是,钻石公主号确诊乘客里有9成来自双人间。在这艘集中了老年夫妻并冠以爱之名的邮轮上,爱在消灭恐惧,爱也在传播病毒。
5.轻视和傲慢
人们以为即将告别苦难,但他们失望了。企图把病毒封锁在一艘船或者一个城市甚至一个国家都是逃避式幻想。在他们走下那艘船的时候,病毒也在走向世界。
美政府的立场摇摆不定。他们先是积极肯定了日方将隔离进行到2月19日的决议,但迫于感染者增长和舆论压力,非要提前两天接回美国公民。2月17日,撤侨当天,戏剧性一幕发生。
在所有人乘大巴去机场的路上,日方告知美方撤侨人群中新确诊14例,此时混在乘客里。大巴停在停机坪上,经过几小时协商,他们决定把病人带回国。所有人在空军基地重新隔离14天。
晚上7点5分,两架货机从东京羽田机场飞向夜空。起飞一瞬,机舱里人们鼓掌和欢呼。他们终于要离开疫区,抵达安全大后方,此时美国本土才确诊63人,特朗普正忙着准备出访印度。他们不知道美国已处在疫情大爆发前夜。
乘客在2月19日到27日陆续下船。他们要穿过一条蓝色密封通道,和启程时有欢送乐队不同,当他们再次踏上横滨时,港口迎接他们的是白色救护车、绿色灾害派遣卡车,以及扛着摄像机的新闻记者。
日本人伊藤最顺利。他在21日拿到阴性检测报告,在船上吃了顿丰盛早餐后乘坐公共交通回家。离开前,他把船员发的彩纸折成仙纸鹤。他不再需要隔离。
中国台湾人陈日升差点上不了包机,日本官员直到最后一刻才给他做核酸检测,迟迟不发检测书。“没有阴性报告就不能下船。”而包机要在21日晚上离开。他焦灼地等到那天中午,最后没办法,请娱乐部领导带他去防疫办公区,才加急打印出来。
然而,等待着他的是另一场隔离。除了日本,各地均不承认此前隔离的有效性。一落地,救护车把陈日升带去指定隔离点。他整个2月的演出都泡汤了。“我已经在外面折腾一个月了,想回家休息,想吃火锅和猪脚面线。”他在3月7日结束隔离。
菲律宾人Ocat也在21日下船,家人在9层阳台冲他挥手。“在这么艰难的情况下与家人分别真的很难受。”他独自飞回工作地新加坡。他有个长得像中国女孩的菲律宾女朋友,他很想念她。但下了飞机移民局把他带到国家度假村隔离起来,他对周遭住了些什么人一无所知。而他的家人和菲律宾船员一起包机回国,政府把他们安排住进了南亚运动会的运动员村。
美国人肯特留在日本等丽贝卡。“我不能陪我的妻子留在医院。”他在下船后的第二天,专程去医院看了丽贝卡。站在灰冷的医院矮楼下面,他隔着窗户朝妻子招手,丽贝卡调侃说:“你还活着啊。”由于没有跟随美国大部队到空军基地隔离,肯特必须在日本呆满14天,这段时间他在禁飞名单。最终,他和丽贝卡在3月中团聚,一起返回了疫情弥漫的美国。现在,美国有782人因新冠病毒致死,死亡人数甚至超过钻石公主号感染人数。
直到乘客下船,船员才被叫到7层餐厅做核酸检测,他们是最后一批下船的人。“我们已经做到最好了。如果我们有错,那是我们没有预料到这一切会发生。”日本船员在2月27日下船,换去另一个地方接受隔离,直到3月15日重获自由。但他出门仍不愿戴口罩。“不用担心,我这周还不和父母住在一起。”接下来,邮轮公司给他们放两个月长假。
钻石公主号的故事以一串冰冷数字告终——死亡10人,确诊712人,此外回程至少还确诊68人。很可惜,它的哨声没能唤起更多国家特别是欧美各国的警惕,最后消逝在太平洋。现在海外疫情最严重的三个国家意大利、美国和西班牙,感染人数分别超过6万、5万、4万。而全球感染人数超过43万。
英国首例死亡案例来自钻石公主号,然而英政府称要采取群体免疫的方针;特朗普结束印度访问后兴致大好,自夸美国处理得“非常、非常迅速”,后来还说“病毒会像奇迹般自行消失”;意大利封锁迅疾,但这个浪漫民族习惯用爱和自由解释一切,没能止住国内传播——在未知事物面前,弱小不是生存的障碍,傲慢才是;爱不是战胜的保障,科学才是。
看起来邮轮公司更在乎生意。事发后,他们只是停航了亚洲地区,此后美洲、欧洲新增9艘确诊邮轮,其中包括另一艘公主号。特朗普宣布封锁全美邮轮30天。
但转头他送出一份大礼给嘉年华公司CEO Micky Arison。这位坐拥世界最大邮轮集团的富豪,也是热火队老板。受疫情冲击,NBA停了,邮轮停了,加上美股熔断,嘉年华股价只剩下年初的1/5。特朗普选择救他。在禁令发出5天后,特朗普给Arison打了通电话,要让嘉年华邮轮做非新冠患者浮动医院,这会是一笔不菲的生意。
3月2日,Arma船长是最后一个从钻石公主号上下来的人。危难中,他用“钻石公主”的名字鼓舞大家:“钻石原本只是一颗普通炭块,承受了莫大压力才变出钻石。”这句话安慰了许多受惊乘客。因为沉着和勇敢,意大利人称他为“民族英雄”,并要授予他最高国家级勋章。然而意大利已变成全球新冠死亡人数最多的国度。
Arma刚走下一个疫区,马上要向另一个更危险的疫区走去。留在他身后的,不过是个消逝在太平洋的悲伤故事。
(意大利船长)
(应采访对象需求,伊藤拓真为化名。)
(特别感谢邮轮资深行业人士刘建斌、寿晓渊、南星提供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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