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月22日,北京,朱之悌院士走了。
他留下了一系列三倍体毛白杨新品种(简称三毛杨)和祖国大地上片片绿荫,留下了他的老伴儿林惠斌一个人在医院里孤独地躺着输液。
林老师躺在病榻上,给我讲述朱先生最后的日子。
永远不能兑现的保证书
林老师双手颤抖着,拿给我一张纸。这是他写给老伴儿的保证书。
朱之悌向老伴林惠斌保证:
从2005年10月1日起,我决心从三毛杨一切科研、教学、产业化领域退役下来,过自由自在、轻松安逸的生活。该彻底退休了,享受金色美满如意的晚年。莫笑桑榆晚,之悌正青春。
之悌 2004年8月5日于兖州
那是朱先生在兖州的最后的日子。他的想法很多,要做的事情很多,就是不想回北京复查。林老师急得血压都高到了210,只得一个人先回北京看病。
返回兖州之后,林老师看到朱先生像没事儿似地照样忙着,一下子就急了。
看着老伴满头白得不能再白的头发,朱先生心疼得说不出话。他知道自己得病之后,全靠老伴打理。每次都是各种药片准备好,不凉不烫的水倒上,他才张嘴吃药。
一阵儿愧疚油然而生。走到桌前,朱先生提笔写下了这份保证书。
这样的保证,林老师听得太多了。朱先生一遍又一遍地保证注意身体、注意治疗,但一忙起来,一想到三毛杨,就忘掉了一切。
这注定是朱先生永久的遗憾了。他的生命之火,没有燃烧到今年的10月1日。他没有熬到过轻松自在的日子。
自以为正青春的他为了三毛杨产业化过早地耗尽了人生最宝贵的生命。
新战役打响之际
正是主帅身患癌症之时
2000年春节刚过,朱先生就住了院。3月2日,做了肺癌治疗手术。以前的每年春天,他都是在育苗或造林基地度过的,那正是遗传育种工作者最忙的季节。
在医院,他接受了一位杂志记者的采访,谈了自己对三毛杨产业化的想法。他提出的林纸结合的观点发表之后,在我国造纸业引起了强烈反响。
他还没出院,兖州太阳纸业集团的老总就找到了医院,希望他能具体指导营造三毛杨纸浆林。
他正发愁自己培育的三毛杨没有施展的舞台呢。企业找上门来,当然是求之不得。
出院没几天,他就和林老师一起奔赴山东。7月,第一次协作会在烟台如期举行。会上,一说起三毛杨,朱先生就亢奋起来,神采飞扬,全然不像刚刚逃过一难。
他把自己以前的育苗基地的头头,从河北、河南等地召了过来,在4个乡(镇)选了4块育苗地。在他的指挥下,育苗大军在空旷的地里建起临时食堂、宿舍,打响了育苗的战役。
大年初九
他出现在兖州的地头上
朱先生的病最怕冬天。在儿女们的一再邀请下,朱先生到澳大利亚过了病后的第一个冬天。但他的心,一直都在牵挂着兖州的育苗基地。
他清楚,这次面积扩大到5000亩,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再也不满足用越洋电话遥控指挥了,坚持订了回北京的机票。大年初七回到北京,初九就赶到了兖州。
苗子都备好了,但水的问题没法解决。
他一听就急了,层层找了上去,一直捅到了主管市长那儿。现场办公会很快就开了,水有了,苗子终于有救了。第一炮终于打响了。
对于三毛杨的产业化,他比当年选育三毛杨时还重视,当成是第二次攻关。在他看来,搞科研时成败影响个人的比重要大些。而在科研成果产业化的道路上,一旦失败,影响的就不再仅仅是自己,而是众多企业的利益和整个事业的命运。
一连几年,一到春天,他都是蹲在兖州。他和林老师老两口一呆就是几十天。他们住在一间一点儿都没有装修的毛坯房里。白天下地,和大家一起到小食堂吃饭,晚上记工作日记、研究问题。
大家劝他,动动嘴就行了,不必天天到地里去了。他不肯。不到地里,怎么知道问题所在?怎么能指挥得好呢?
生命的最后年轮里
刻满了三毛杨
我看到了朱先生用中国工程院发的棕色大笔记本所记的最后一本日记,也看到了林老师记得同样厚的日记。里面写满了他在基地的大事小情,成为他生命最后一道年轮。
朱先生身为院士,却没有留下一本专著。他的汗水,流在大地上。他的根,扎在大地上。他的业绩也写在大地上。
其实,他一直都在此做准备,也写了一些,却一直都没有腾出时间来写完。他说,三毛杨新品种有了,育苗技术难关攻克了,产业化是最后一部分,也是最关键的部分。他一直在努力攻克这最后的难关,争取为三毛杨事业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林老师交给了我4本大16开的材料集,厚厚的,沉甸甸的,装订得很精细。黄色的封面上,写着朱之悌自存的字样。
这是他最后4年献身事业的真实写照。在这里,我看到了他写下的一篇篇论文,看到了他获得何梁何利基金科学与技术奖的资料,看到了他写给有关部门领导人的建议,看到了国务院领导人对他建议所作的批示,看到了他筹划的百万吨三毛杨纸浆原料林产业化集团协作组会议纪要,看到了他关于育苗方式改革的意见。2004年的那本,是最后的一本,也是最厚的一本。
临终没有遗言
一直盼望着能重返基地
记者多次询问林老师,朱先生最后时刻对三毛杨产业化有什么嘱咐。林老师摇摇头。
在自己的生命之舟即将搁浅的最后日子里,他对后事没有一点安排。他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最后住在医院的日子里,他和苗木基地的联系更紧密了。他多次说,协作组的关系不能断。只有经常交流,才有凝聚力。
后来,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骨头疼得走不了路。他就把基地的人叫来谈工作。两个关门弟子的博士论文工作还在进行中,他和她们一次又一次地讨论论文试验内容。其实,他心里对自己的病情一直都很清楚。
去年,一场龙卷风袭击兖州,甚至连电线杆子都刮倒了。好不容易长起来的树都折倒了。他心疼极了。骑着自行车在地边走了一趟又一趟,回来后在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的句子:
西风烈,西风吹暗心头月。心头月。我肠寸断。我心流血。
忆往昔,莫城岁月,踌躇满志,风华正茂,只差凌云直上钩弯月。创事业,黄河纸业……(莫城,指莫斯科)
记者省略掉的部分,他自己注明没有改好。如同,他崇高的事业没有结束。
本来是一场自然灾害,却引发了朱先生那么多感慨。
他是在总结自己的一生。而这一生,是为播撒绿色奋斗的一生,是看到树木倒下心头流血的一生,是魂牵梦绕林业事业的一生。
如果再让他选择,他一定会还这样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