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那样远
我知道，我已经渐渐步入大龄女性青年的行列。我知道,青春的消逝本就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五年前，我25岁那年，眼角出现了平生的第一条皱纹。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戒掉了年轻时候的恶习,生活起居无规律，经常熬夜，喝酒，偶尔吸烟。
我知道，我曾对青春的挥霍和留恋是可以划等号的。我曾多么肆无忌惮的挥霍它，那么现在我就有多么留恋它。
对于我的终身大事，母亲从最初的喋喋不休，渐渐趋于无奈和平和。因为，通常是，母亲在做饭或者看电视的间隙，像是劝告，又像是试探的问我，“你老姨给你介绍一个男孩子，他父亲是个开发商,能不能去看看...”而我，依然安静地坐在电脑前写字。母亲总是见我无动于衷的样子，便减少了询问的次数。但是，在我的休息日，母亲总会主动邀我去逛街。她总说，我该穿得漂亮些，他说我一定会嫁到好人家的。我的内心总会疼痛。我知道，不会再有谁比母亲更爱我。
我所在的公司在一栋17层的写字楼里。我的工作是设计，每天面对的是一台电脑。我不善于言辞，内心黯淡。这个几乎不需要说几句话的工作很适合我。但我知道，面无表情的背后，是内心的悲凉。
公司的楼下是一间员工娱乐室，空荡的房间里摆放着一张诺大的墨绿色的台球桌。我打台球的技术很拙劣，就像我语言表达的拙劣一样。总会让对手轻而易举的打到黑8。于是，这里从来不会出现我单薄的身影。在这里打球的男人很多。他们应该是从不同公司聚集来的。台球是一项绅士运动。我喜欢姿势很帅的男人，他们优雅而高贵。
每天，我挤着公交车上下班。因为是始发站，所以，总是会有座位。我经常坐在车里最后一排靠左边窗户的位置。多少年来，一直如此。我无法忍受左边的空白，无法忍受陌生的面孔占据我的左边。因为，那是离我心脏最近的地方。我知道，左边，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占据。
清晨的阳光从左边的窗户照射进来，我可以感受得到它的温暖。抵达内心的温暖，消除昏暗。
我可以看见车内上上下下的拥挤的陌生人的脸。他们有些很疲惫，有些很匆忙。我喜欢这种陌生而涌动的画面感。有时候，我会看见这些拥挤得没有一丝缝隙的人群，可是常常感觉到它寂静得似乎空无一人。
某日的午后，我提前两个小时离开公司。孤寞的站在候车的人群之中。孤立无援。
一辆白色的桑塔那舒缓驶来，停在人群前方。它白得刺眼，灼伤了我的眼。一切就像发生在三年前。
车窗轻轻被摇下来，露出一个英俊的男人的脸，一个穿着花色衬衫的男人。他冲我微笑，示意我上车，是要搭我一程。
三年前，完全相同的场面，我们第一次相识。
他也是这样在人群中停下车，向我微笑。依然穿着一件花色衬衫。
我们没有语言的交流，可是，他的微笑却让我心痛起来。为什么这个男人，会让我心痛得流泪。
他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他的笑容总是有一种无奈的倾诉。我发现，一瞬间，我便爱上了他。
三年里，我们经常在公司楼下的台球室相遇。他总是穿一件花色衬衫。我多次相遇他，多次四目相对。微笑，是他唯一的语言。
我爱他，整整三年。不去表达，不去倾诉，只用文字，记录点点滴滴。与他相遇的瞬间，他换了新的花色衬衫，或者，他身边出现的美丽的女人。
一声汽车的鸣镝惊醒了陷入回忆中的我。我停顿片刻，上了他的车。刻意坐在他身后的位置。我知道，我与他之间，永远存在一个转身的距离，我们一直在行走，却永远不可能走近，不可能相识，相爱。
他从车窗旁的后视镜冲我微笑，我浅浅的向他点头。一切，和我们的初识如此相似。
我们就这样一直沉默，空气中凝窒着虚无而沉闷的气息。三年里，我曾幻想过无数次我们可以邂逅的情景，甚至无数次的想发个短信，或者写封邮件，告诉他，一个女人就这么爱着他，无声无息地，用尽所有力气。可是，每一次相遇，我却一直沉默；每次冥思苦想写出一个个文字，却又一键全部CANCEL,没有留下一丝痕迹。我的心一次次的阵痛。
我知道，这一次，是我与他相离最近的时刻，我知道，我每时每刻都在憧憬这样的时刻。
他离我这样近，近得触手可及，甚至可以顺势用双臂环绕住他。
他开始不停的讲电话，声音温和。依稀听得出，对方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他时而向对方撒娇，时而又露出关心的神情。他们的谈话缠绵而悱恻。
我将头侧向窗外，假装看路边的风景，可是，我却什么都看不清。我在流泪。
我没有抽搐，无声无息。可是，我突然感到浑身发冷。
终于到家，我突然发现，这次的路程如此短暂而漫长。我是多么希望,这个旅程没有终点，或者时间永远停止。如果，可以永远的看着他的背影，我愿意折去我一辈子的幸福去换取这样的时刻。
我和他说再见，他向我摆手。我下了车，他将车窗摇下来，冲我微笑。我知道我感情的艰涩，我无法微笑。
我的家里，一切物品井然有序的存放，安定而从容。暗红色的地板散发着幽深而孤独的光。房间里没有镜子，我不愿看自己落寞的身影，她的憔悴，让我心痛。
电脑桌上，一棵小小的仙人球依然翠绿而鲜艳，它日夜吞噬着电脑散发的强烈辐射，却依然那样倔强的生长着。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适合养植物的女子，我总会让它枯萎而死。但是，它没有。也许它是顽强的。夜深，我在文字中度过思念他的日子，独自流泪，直到感觉再也没有力气。
这次相遇之后，我再也没有在楼下的台球室看见他了。但是，那里，并没有因为缺少他而少了声色。那，依然是各种男人的积聚地，依然热闹非凡。偶尔也会出现几个衣着光鲜的女子，她们也许是他们的女朋友，也许不是。我黯淡的身影，总是无法在某一处停留太久，我知道，我无法引人注目。
偶尔回家，看望母亲，听到她在厨房的叹息声，我会感到心口在一点点的撕裂。有血腥的味道。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爱着他三年，这个喜欢穿花色衬衫的男人，从来没有停止过的爱。因为这个隐藏在黯夜中的爱，我固执的坚守着。于是我拒绝着身边所有男人的求爱。我曾信奉我对他的爱会一直存在，直到身体死亡，腐烂。而且，我依然那么坚定的相信，我死后，我的灵魂会继续爱他。
可是，我却无法这样面对母亲。她是一个俗人，她无法忍受世俗抛给她的冷眼。
于是，我第一次安静而面无表情的参加了一个相亲仪式，所谓仪式，是因为觉得它的庄重，因为我的父母，他的父母，还有我们，要在一个雅致的茶楼里见面。可是，我觉得，它只是一个仪式，空洞而黯淡。
这个男人很老实的模样，戴着眼镜，镜片散发着刺眼的光。我无法睁开眼。
我刻意穿得鲜亮，这是母亲花掉很多钱买来的衣服，我无法让她失望。尽管我无法忍受它色泽的光鲜，
这个仪式按部就班的开始，然后结束。只是没有结局。我知道，这只是一个仪式。它无关结局，更无关爱情。
可是，这个男人却开始约我，我拒绝，他却不厌其烦。
在他第10次约我的时候,我终于不再拒绝。我知道，我的拒绝是对我的母亲最大的伤害。她说，这个男孩很适合作为我的结婚对象，她就这样多次在电话里不断重复着。
终于，每天，我不再是一个人穿梭在这个城市，不再为迷失方向而东张西望。开始安稳的坐在车里， 只关心目的地，而不再关心行走的方向。
我不再一个人吃饭，开始吃昂贵的食物，而不需要用自己的钱。
我不再感到寒冷，开始有男人温暖的怀抱，然而，我却经常感觉到窒息。
可是，我知道，生活的改变，却改变不了我孤独的心。我的灵魂一直在独自流浪。我的爱还是如此坚定的停留在那个男人身上，它不会因为任何一个男人的出现而发生改变。我知道，我只爱他，一生一世。
他向我求婚了，一万朵玫瑰娇艳盛开，环绕着我，一克拉的钻戒明晃晃的地戴在左手中指。
我们的婚期，10月8日。
每天我依然路过公司楼下的台球室，我多么希望穿花色衬衫的他会像往常一样优雅的出现在那里。可是，他却好像从这个世界蒸发了一样,再也寻觅不到他的踪迹。可是，我知道，即便他真的出现，我依然无法改变，我即将成为别人的新娘的命运。我只是想在看他一眼，一眼就好，我只是想确定，他英俊的线条，已经深入我的骨髓。
我颓废而麻木。我不知道，我这样匆忙的答应结婚，和一个我不爱的男人，是否是对自己的惩罚。我已辩不清，对与错。
这个男人如此便成为了我的未婚夫，这个可怕的称谓。我开始沉沦，这个可怕的现实，我无法面对。可是婚期却越来越近。
然而，他却出现了，消失了三个月的他。10月7日，在楼下的台球室。他依然穿那件花色衬衫。些许憔悴，但依然清爽而英俊。我们再次四目相对。我知道，我流泪了。他如何知道，我爱他整整三年，爱得如此痛苦，如此艰难。
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暴露了秘密，他竟朝我走来。我微笑，递他一张请柬。我和另一个男人结婚的照片印在上面，明天，新婚志喜。他立刻怔住了。他的手开始颤抖。他说，晚上我们吃个饭吧。我说好。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谈话。
我背过身，离开，泪水再一次涌出来。
三年，他从来没有真实的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但是他却浸入在我的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我一个人吃饭的时候，会想他，他是否也在享受一顿丰盛的晚餐；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的时候，会想他，他是否睡在一个美丽女人温暖的怀抱里；我的手指在触摸键盘，记录想念他的每一个文字的时候，他是否会在某一个女人的脸上看见我带着泪痕的憔悴...
我们唯一的一次见面，却是在我婚期的前一天晚上。
餐厅中的灯很暗，隐藏了我们彼此的憔悴和不安的心。他和往常一样喜欢微笑，他笑起来，嘴角轻轻上扬，很好看。可是我的心，在一点点坠落。他轻叹一声，说，他和她分手了。我没有说话。他说：“你知道吗，你早就住进我的心里，可是，我一直无法背弃她，她太善良，对他太好。”我说：“那你为什么还是离开了她？”他说：“因为你，从我向你微笑的那一刻，我就确定了你才是我一辈子要爱的女人。”
我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我知道，我只等这一句话，等了三年。
那晚，我紧紧的，紧紧的拥抱住他。用尽三年的力气。没有语言。语言在这一刻显得多么的脆弱。他的唇轻轻贴在我的头发上。
他躺在我的左边，靠着我的心脏最近的地方，沉沉睡去。我却无法入眠。左边这个空荡荡的位置，终于被他占据。我等了他三年，他如何能知道，我爱他三年，耗尽整个生命。他对我短暂的爱，如何能填补这么艰苦而漫长的等待。
整夜，我只能一遍遍重复地抚摩和确定他英俊的脸，倾听他轻轻的酣睡声，记忆他的皮肤和气味。我的生命已经留下他的印记。是短暂的，亦是永恒的。我只能这样一遍遍的去记忆，我知道，以后的日子，我将要在对他的回忆中度过，直到死去。
第二天清晨，未婚夫开始满城的找我，他听说了我和他，他嚷着我是一个贱女人。他也在找我，他说，他会和我在一起，给我幸福。
我知道，他们都是无辜的男人。
可是，他或他，再也找不到我，我早已踏上南去的列车，永远的离开了这座城市。我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女儿不孝，不能按照她设下的轨迹行走,但是,相信她的女儿，一定会活出最真实的自己。
然后，我发了一条信息给他：
我爱你，这辈子，会一直爱。直到死去，直到腐烂。可是，下辈子，我们不要再相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