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满街都栽着梧桐树的城市里,我终于熬到了大学毕业,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薪水不多,能养活自己。我不用再向父母要钱了,他们愁苦的日子总算到头。就如在洪水中溺水的人,游到了岸,抓住一个树根,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在那个炎热的夏季里,街道两旁高大的梧桐树那浓密的枝叶,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我找来了一辆三轮车,拉着全部家当,衣物鞋袜和书本碗盆,去了离学校不远的这家企业职工医院。
毕业分配时,学校非得让去企业医院工作的学生,每人给学校捐资二千元钱。企业不愿掏,我只有自己掏了。对我家来说,这可是一笔巨款啊!父亲跑了一整天,找了很多亲戚,才借来这笔钱。我拿着父亲借来的钱,急匆匆地从老家返回了学校,找到年级的王书记。在交钱的时候,王书记还给我求情,对学生处的处长说:“他家穷啊,能不能少交一点?”话音没落,老书记就被处长厉声驳斥回来,没有了言语,略带愧疚地站在一边。
来医院报到后,我先被安排在行政部门,做一些琐碎的事情,譬如:给新入职的员工办保健手册,建爱婴医院贴宣传栏。我是一个新面孔,是一个初来乍到的农村穷小子,是一个刚踏入社会的人,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奇。我见着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比我优越,他们是这个城市的拥有者,有户口,有工作,有一个温暖的家。我现在已经有了前面两项,这对于我的家人和我非常重要;我是被他们寄予了厚望,盼望着我在这座城市里扎根。
在这个城市里,对我诱惑最大的就是,夜幕低垂时那栉次鳞比的楼房里,一个个排列有序的小格子,发出的雅白的、淡黄的亮光。无论是在寒风呼啸的冬季,还是闷热烦躁的夏日,一路路的街灯在夜色中也发出同样的光。这样的光是那样的温馨,充满着爱!我要在这里安家,筑我的巢,找对象,结婚。畅想着哪一天,在这个热情而又冰冷的城市里,在灯火阑珊或辉煌的楼群里,我也能有属于我的那一格亮光!
我瘦弱,我弓腰哈背,我步履蹒跚,没有那虎虎生威的气魄。一句话,我是一个渺小的人物,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计了。如这个满城的梧桐树上一片叶子,悄无声息地来,也会悄无声息地走。
我很快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偶尔也想家。下雨了,我就想着母亲是不是在雨里放鹅呢;天黑了,我就想着父亲是回到家里,还是在外面奔波呢。
一天,医院办公室的宣传员小王被警察带走了。这个人有三十多岁,精瘦的样子,微黑的面孔。在我面前,他不拘言笑,我有一点怯他。他把医院的病历和化验单当成废纸偷卖给收废品的老头。半夜里,老头用三轮车拉那东西,在街上被警察发现了。院里立即组织清查小组,登记全部院产,哪怕是一张纸,也要计算在内。我被派往清查小组。每一次任务,我都充满激情地去做,这次也不例外,我趴下爬上,不顾灰尘,登记造册。
任务圆满结束了,院长在全院职工大会上讲:“新分来的大学生小徐,这次表现出色”。我渴望被人关注,被人接纳,融入单位里,融入这个城市里。听着院长的讲话,我心里高兴。
没有多久,院长让我去病房,值班、写病历;这里没有非常复杂的病例。绝大部分病人都是附近的老年人,得的慢性病,来这里养着。到了冬天,病房就住满了。护士长有五十多岁,瘦高,瓜子脸,薄嘴唇,白皙的面庞,有少许斑纹,对人特别地热心,言语爽快。我一来到科里,很快就与她熟识起来。护士长问我:“怎么就来到这家医院呢?”我说:“年级的党委书记让我来的”。书记当时劝我说,穷家的孩子就别挑啦,就这家企业医院正好适合我。好心的书记怕我找不到工作啊,他那语气就像给我介绍对象似的,错过了这家,可能要打光棍了。
天气转凉了,梧桐的叶子一片片变黄,五彩斑斓的样子,点缀着这座城市,透出浓浓的秋意。一天,护士长特意拿着一份《大河文化报》,指着一小段文字让我看,说:“小徐,该报考研究生了,你可别忘了啊。”这母爱般的叮咛嘱咐让我感到了人世间的温暖,激励着我继续努力,不能停歇。刚毕业这年,我费了很大的力气去考研,在巨大的压力下,发挥异常,英语差了一点,没有考上。
我又重燃了考研究生的梦想,一有时间就看书复习。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雪花飞舞,梧桐的枝叶敷着洁白的雪。大地山川,银装素裹,分外妖娆,人们都已经准备着要过年了。我清楚地记得,我是在吃了很多安眠药后,勉强睡了两个小时,再次走入考场,奋力地来一个鲤鱼跳龙门。这一次,我总算是跳过去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般的考试竞争,我总算是闯过来了。
次年春天的一天,我得到研究生录取通知书,在金水河边徘徊,晕头转向的,也不知道是怎么摸到我的栖身之地—单位集体宿舍的一张床铺,躺在那里心情久久不能平静,那是我在这个城市里可怜的小窝!春天来了,花儿是那么红,树叶是那么绿,鸟儿的鸣叫是那么好听,空气里也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
当秋风再次拂过到这座城市的时候,梧桐树冠上细小的枝在空中晃动,偶有一片黄叶,在风中飞舞,潇潇洒洒,投入大地的怀抱。金水河边的垂柳依然很绿,弯弯的、柔韧的枝叶舞动着,如风吹起的少女的秀发。我向往已久的开学日子马上就要到了,那天,护士长打电话让我去他的办公室一趟。我推开门,看见里面坐着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穿着讲究,慈祥和蔼。护士长见我疑惑,忙笑着说:“让阿姨看看你,改天给你介绍一个对象。”
有对象好啊,我全部的奋斗目标不就是为此吗?我有一点神魂颠倒了。没两天,我果真见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地点也是在这个办公室里。那女孩说,前两天她母亲见过我,是她母亲让来见面的。我一见倾心,可人家对我不冷不热。护士长说我没有出息,就不能见着一个漂亮女孩。我,是没有出息,人家越不理我,我越焦躁。为了等一个传呼,在寒风里徘徊,约她出来一次真是不容易啊!
最后一次约那女孩,是在一个初冬的晚上。街灯冷冷地照着梧桐的枝叶,在马路上留下斑驳的影子。我们并行默默地在街边走了很长一段路,湿冷的空气里弥漫着沉闷的气息。末了,那女孩冷冷地说:“我们不合适,你走吧,以后不要再联系了。”空中飘下了零星的细雨,她塞给我一把小折叠伞。我痴痴的站在那里,看着她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很长的日子里,这把伞是一个小小的精神寄托,是一丝丝的幻想;它凝结着,我这个身上还粘着黄泥土的农村穷小子,对这个都市里最温馨美好爱情的渴望。多年以后,同样的夜色里,在昏暗的群楼中,我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亮格子。她也早有一个属于她的亮格子吧,哪一个是她的亮格子呢,她如今过得好吧!
冬日的阳光让楼宇在地上拉下长长的影子,窗玻璃上散射着灼眼的光芒。梧桐树上的叶子依然在冷风中飘摇,那绿的变黄了,黄的变褐了,脱了,焦了。一片一片的,飘飘零零,满大街都是。眼前的一片枯叶落了下来,被风吹到了街的一角,默无声息地躺着,一缕阳光照在它身上,有了一点恬淡的静谧。
徐培元,中国致公党党员,医学博士,教授、主任医师,现就职于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泌尿外科。兼任河南省抗癌协会泌尿生殖肿瘤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河南省中西医结合学会泌尿外科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河南省科普学会泌尿外科专业委员会常委、息县中心医院名誉院长等职。曾赴美国哈佛大学和丹麦奥胡斯大学访问学习。1971年12月生于息县八里岔乡莲花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