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每年初春时节，在街道的拐角处，在住户集中的居民楼下，会有人提一袋两袋鲜嫩的苜蓿摆摊叫卖，量不多，他们也就不去蔬菜市场凑热闹。每看见鲜嫩的苜蓿，都会勾起我对童年时剜苜蓿情景的温情回忆。
小时候，我每年总是急切地盼望春天的来临，春天到了，意味着天气不再寒冷，我们可以少受冻馁之苦。那时候感觉时间过得分外慢，一年又一年，春天的到来总显得太四平八稳，大诗人雪莱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此句只应诗人有，对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说，冬天距离春天，感觉是极其遥远的。
在我们庄里，春天到了的概念，不在黄历上，而是以堡子沟向阳的山坡上苜蓿芽露头为标志。那地方地势低，暖和，冬眠的植物苏醒得就比别处早好多天。苜蓿芽露头了，庄里的女人小孩子好像看到什么重大的希望，显得兴奋而快活，大家手提小竹篮，拿一把磨得飞快的刀片，呼朋引伴，奔向堡子沟，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剜苜蓿的刀片多半是割麦的刃子，半截用破布缠起来，防割手，细心的人家，会将废弃的刃子截半截，安上木柄，更好使。
苜蓿是一种一年生或多年生的草本植物，无香草气味，羽状复叶，互生，托叶部分与叶柄合生，小叶，富含营养，可当蔬菜食用。据说在三年大饥荒时，这种平常当饲草用的植物，救活了不少人的命。
第一次剜苜蓿的那年，我也就不到六岁的样子。荒坡上，刚露头的苜蓿芽好像胆怯又好像害羞好奇，在枯草的缝隙里探头探脑半隐半现，胖乎乎地，芽尖的叶片还未完全分开，绿中带黄，又夹杂些褐红，样子极可爱，叫人心疼爱怜。看苜蓿芽娇嫩可爱的样子，我有点不忍心下手，把世间万物都看成有生命的东西，把它们和人等量齐观，是童真的一部分，我概莫能外，当时天真地想，一棵苜蓿芽就是一条命，还是条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娇弱稚气的命，就和地上乱跑的一只只小蚂蚁一样，人怎么能舍得下手摧残它，夺取它的性命？
老家人把剜苜蓿芽也叫掐苜蓿，长大后学到了一个词汇：掐灭，意即消灭在萌芽状态，就顿悟，深感老家方言里的“掐”字用在剜苜蓿上，真是精当准确传神极至，掐苜蓿，不就是掐灭还处在萌芽状态的苜蓿芽的生命吗？那天看我欲剜又止的样子，庄里有好心的女人问我原委，我说了苜蓿也是命之类的傻话，惹得大家捧腹大笑，她们七嘴八舌地说，苜蓿是命，难道我们不是命吗？人都说命有值钱和不值钱之分，我们农村人天生就是穷命，命不值钱，但总比苜蓿的命值钱吧？用它的命救活我们的命，有什么不合适？一席话说得我无地自容。
后来明白事理后我才真正领会到什么是妇人之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反过来讲，草木是没有情感的，人不管怎么对待它，都不太会自认为有过错。明白这些道理后，我也就明白我这大半生为什么总一事无成，干事瞻前顾后，犹疑不决，面对需要当机立断发狠心的事更是如此，就是受制于妇人之仁的羁绊，但山河好移秉性难改，自小形成的秉性定型在我身上，已经冥顽不化了，若要改弦更张，谈何容易，我也就只有认命的份了。
第一次剜苜蓿虽然没剜到多少，但剜苜蓿的要领还是学到了。那块坡地的苜蓿芽经不起饿狼样的一大群人贪婪的攫取，很快就被剜光了。人们就歇手，等几天，有新的苜蓿芽露出来，大家又去大剜特剜一通。
对我们小孩子来说，剜苜蓿是一种享受，脱离了大人的严厉管束，我们可以由着性子在山野里撒疯，变着花样玩，剜苜蓿倒成了玩的点缀。在骀荡的春风里，涝池边的大柳树上，飘拂的柳枝上缀满鹅黄的新芽，折嫩绿的柳枝扭咪咪，是一件很有情趣的事。
长大后，我再也没有剜过一回苜蓿，只是每年春天到来后，忍不住要将小时候剜苜蓿的那些过程和细节回忆再三，每次回忆，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在贫困的年代，我们失去的是丰衣足食，剜些苜蓿也当粮，但我们领略了太多的野趣、自由和快乐，尽管那些快乐充满苦中作乐的意味，而富足的年代，我们又失去了什么？凭苜蓿吊命的境况一去不复返了，苜蓿被冠上绿色蔬菜的美名，成了城里人尝鲜的缺物，饱食终日，百无聊赖，内心空虚，脑满肠肥，闲愁度日，满腹牢骚，怨天尤人，成了许多人的生活常态。如此，已远离我们的那种痛并快乐着的日子就让我们怀恋，得到与失去，意识与存在，总不能实现完美的统一，二难的困惑难道将成为我们生活中永远无法穿越的屏障？
李利军，笔名黎君，甘肃省灵台县人。从事教育工作11年，现任平凉日报社评论部主任，平凉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平凉市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主任记者，甘肃省记者协会理事，甘肃省杂文学会会员，甘肃省作协会员。
从事新闻工作23年，累计发表新闻作品和其他体裁的作品200多万字，出版个人作品集《回望家园》（获第一届崆峒文艺奖二等奖）、《驿路写意》（上、下册），与他人合编出版《泾河文丛》5本、大型文史资料丛书《百年平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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