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钟正林:那一绺儿(中篇小说)
作者简介
钟正林,男,以《北京文学》2006年第9期发表小说处女作跻身小说界,迄今已在《中国作家》《人民文学》《当代》《钟山》《长城》《作品》《红岩》等刊发表中短篇和长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文学报》《中华文学选刊》等选载,并入选部分小说年选。出版有长篇小说《山命》《水要说话》;中短篇小说集《鹰无泪》获第七届四川文学奖、《阿加的黎明》获广州文艺杂志社第四届都市小说双年展中篇小说奖。
作者声音
中篇小说
汪兴玉眼中,左右命运的皆是纸片般的一绺儿。这不,在退休之前能得到副高职称认定,对于她的人生和窘迫家庭,无疑都是至关重要的。但就在那曾经束缚了她一生的一绺儿即将松绑之际,却传来给予她关照的女副局长出事的消息……
那一绺儿
文 / 钟正林
生活总是让我们遍体鳞伤,但到后来,
那些受伤的地方一定会变成我们最强壮的地方。
——海明威《永别了,武器》
前面的人过去了,你一抬腿,红灯却亮了。斑马线内的车辆像早已神经绷紧的运动员听到鸣笛样豹子般跃起,车流的轰鸣胜过一条河的咆哮,你的卷发和印花裙下的丝袜也被气浪簌簌掀动。这些当仁不让的主儿。
每次都是这样。像你的落寞,你的从不奢望。
前面的人都过了,比你差劲的人都过了,临到你就过不了了。这红灯,运气的预兆么?这多年来你苦苦想得到的东西,比万花筒中缤纷的玻璃片儿离奇得多。
诸多事在于你却总是逗凑。先是快递公司说有个包裹送达,问你是不是在绵远街体育场那个报社。你反问本城还有其他报社吗?接着是用电信息,家用电表存费需要充值。接着市司法局谢主任叮嘱你记着今下午去参加检察院庭审案督察。你是今年推荐的省级人民监督员,活动不能缺席,监督其次,说你失信问题可就大了。其次是发行部小张说,今年许多单位都削减了经费,我们报纸却涨了五十,晚报订阅形势严峻,得抓紧。
可今天上午你要去人社局办重要的事,再顺利都要半天才能搞定。这时小区物管打来电话,说是楼下住户投诉你家里漏水。嗨,往天这些事一件都不来,为什么偏偏要凑在办职称材料要件时都齐刷刷地来了呢?且都在一小时之内。如这红灯一样,平时不赶时间一路全是绿灯,现在时间恨不能一秒掰成两半来用了,每个街口却都遇红灯。这就是生活,故意与你过不去逗凑。你心一横,给我逗凑,都搁着吧!但漏水的事不能搁着,你给老公打了电话,再忙都叫他回家去把水闸关了。你内心是极不情愿给他打电话的,比方说组合衣柜滑动门出槽了,铁炒锅把手的一颗螺丝需要紧一紧,这些男人做的事你宁愿自己动手也懒得喊他。可今天不一样,电话里你听见他边哦哦应答着,喉咙上才隔出一口气。
过了这一关,一家人的境况或许就会好起来。这样想着,你就紧紧盯着西湖街与天山路十字口的红绿灯,以致过渡黄灯刚倒数3时,你就迈动步子,叮嘱自己,不要慌,像过这绿灯一样,踩准节拍,这个要件只要弄好了,或许就符合条件了。自己一定要过这关,莉还在位,不是上次计算机的含糊。这一生的不如意,这小小的欢喜,或许也是你在工作中默默无闻这么多年该有的名分吧,再也不能错过了。
之前是十月十五号,一看手机上电话尾数127的显号你就心跳了下。一贯的蔫声蔫气,炙日下的叶子般有气无力的,是文化局人事科刘科长。生活的一般经验里是会忽略掉这样的男声的。言为心声有时确实表露了一个人内心的分量吧。如果这样,就完全错了,这蔫蔫声里的每一句每一字都关系着申报者的命运,饭碗质量,甚至一生的优渥。这个平时最不起眼的人,甚至连句话都没有一丁点儿阳刚气的人,在这个地级市,尤其是文艺界,却举足轻重,就像自行车链条,缺不了的。
你终于接电话了,国庆前我给你打了电话,一次你没接,一次没打通。
你心里一紧,这一年来,这两百多天自己等的就是他的电话啊!甚至四月和八月底,等不及的你还给他打过两次电话。前一次他说通知和表格还没下来,后一次他蔫声中有些不耐烦,下来了我会通知你们的。蔫声一如缺火的锅里紧烧不开的水,只袅着一丝丝白汽儿。
你过来拿呢?还是……通知在省文化厅网页上可下载。
白汽儿冒着泡,有气无力。
烦劳刘科长大驾,给我发个电子邮件。
急性子的你晓得此时不能碍口饰羞拖泥带水。
邮件很快发过来了,文件上显示省人社局和文化厅公布的《关于中高级专业技术职称评审的通知》的时间是9月17日,开始接收材料时间是11月10日至15日,而市县级有关人事部门接收材料时间是10月31日。而29日、30日是星期天,31日是星期一,市文化局一贯的学习日,也就是28日你就得按要求把材料送给他。16号至27日只有11天,中间还要除开自己的编版时间,周二副刊,周三评论,雷打不动的,出了错的话,电编、编审、值班编委都受牵连,脸面可是丢不起的。9天时间能否把乱絮般的各种作品成果样件找齐,能否按照通知所述的三十多项要求编排目录,分档归类,梳理复印,还有单位推荐材料和任职以来的专业总结等等,是需要全身心投入的。单位推荐材料看起来是该单位写,但现实是,好酒好菜招待后到头来还得自己写,想单位负责此项工作的人给你写,门儿都没有,何况申报者也不会相信别人能比自己写得更好。
下午,你第一件事就是去莉的办公室。除了这件事,你没有求过她,即使八年前那次计算机等级考试。种种的心理使然,加上累积的经验,你认为这次自己不能再矜持了。你就说出了明年准备报副高职称的事。莉在电话上说,到时我来协调。生活中许多人都是事后诸葛,帮别人参考运作一件事游刃有余,自己遇到事了往往就抓不到缰。这不是你一个人的缺陷,就如刚开始没把文件读懂就贸然找莉补办中级职称证。九年前本市评审的中级职称都没有颁发职称证,人社局只给单位发了绺儿通知。今年通知要求要有资格证书和职称资格取得文件复印件。去了莉的副局长办公室,门却是关着的,拨通电话,说是在市上开会,叫你带上身份证、当初取得中级职称文件的复印件和一寸照两张,到政务中心一楼3号窗口办理就是了。备好材料初样去文化局人事科,刘科长眼珠盯着你蔫蔫地说,中级报副高只需有资格证文件就行了,文件上要求的职称证复印件是指副高报正高的材料。中级都在地方评,都是发的文件。没经验过,补办的中级职称证就是画蛇添足了。
蔫蔫声继而一转,虽然你年满五十岁了,属计算机等级免考年龄段,可国家人社部去年就把电脑列为参考科目,计算机不在评职称必备条件了,但专业技术人员继续教育登记证是必备的。你只把女性五十岁计算机免试挂于脑中,何时知道去年就免试了,何时知道又新增了这个必备条件呢。咋办呢?又只有找莉了,这有些一反自己十年前的处事原则,这样的忙估计她是不会推托的。不出所料,莉语气中没有推托,说星期二上午你来我办公室。
今天就是星期二,你得去莉办公室。不能去得太早,估计莉上班先要忙一会儿的,十点去合适。可是呢,九点钟左右,就一下子钻出这么多事来,连红灯都故意跟你过不去,你甚至有些质疑这些事是不是有人故意谋划的。
中级职称你已任了十二年,文学创作上的成绩也符合甚至超过了二级文学创作的杠杠。计算机虽免试了,可是这个继续教育可能就要把你拦在门外了,像七年前就该晋升的副高职称因计算机未过关一样,现在又要死在继续教育登记证上了。为了这一绺儿,你够煎熬的了。
八年前的命运似乎从云缝中漏下了一绺儿光亮。一次在省作协开笔会,你有幸挨着作协李书记坐。李书记表现出关心,一个地方出一个女诗人不容易,在报社工作怎么样?你当时说,很好!书记就没再说下去,后来创联部杨主任对你说,李书记想听你在报社工作不如意不对口,想调你来省作协。你没有搭白,原因是你刚到地级市日报编副刊,刚到自己舒心的岗位,而这个工作的来之不易是外人不能想象的。这是你梦寐以求的,如年轻时梦寐进县文化馆一样。相反,你所了解的作协里并没几个作家,有的大都是借作家这块敲门砖,进去后再难得看到有作品发表了。什么原因呢?是远离了生活场,还是没有了苦难时的激情,真是难以说清。再说,你儿子都上大一了,没必要再为异地安家劳神费力了。再说,那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自在牛何必去套个受罪枷呢。
话虽这么说,可还是有些纠结,错过了这村就没那店了。老公对你说,这辈子你能从事专业写作多好,年龄和机会也不断在深夜里鞭醒着。你翻来覆去睡不着的就是这事。一段时间他也帮你向省作协的熟人间接地打听,主要是工资待遇,工资基数是比地级市高一档,生活物价也高。省作协按职称定薪,如果没有二级文学创作职称的话,肯定要吃亏。这样一说,也就表露了他对你去的支持,并说了些宽心的话,自己当保安自己管得了自己,兴玉你放心,就那一次,我再也不会了。娃儿读大一了,你也可以丢手,成都租间房子也不难,省城坐公车也就两个钟头。你呢,也曾动了心,着手申报二级作家职称。按当时的创作成绩,对照申报条件,是没问题的。就是个计算机,两科目,操作和编程,要达到二级;许多熟人交了四百八,买了应考光盘,演练了几个月是考过了的。你垂头叹气,唉——头天演练了的,第二天回炉就连程序都忘了。
老公从熟人口中得知,可找枪手替考,往年就有人找替考成功的,只要考试时没人查就行。那时你已认识大你一岁的莉,因了文学。
所以你常常感叹,这一辈子遇见的贵人都是因为文学。莉在部队时喜欢散文,军报和地方报刊发表过豆腐块,转业到黄许九五厂,被文化局局长发现要到了文化局,后来男人出事后到了人事局。按理她去不了人事局的,但另一个男人关键时候帮了她,那个男人也喜欢写点东西。川渝两地的文人,三教九流聚在一起的方式都是喝茶,可以说喝茶就是川渝文化的道场,不少名篇佳作都得益于喝茶,尤其是河边、公园、庭院小区的坝坝茶,是出铿锵诗歌和好小说的熔炉。你在编党报副刊,一个地方唯一公开发行的必订纸媒。包括那个男人等附庸风雅的,都希望自己的文字能上报。
莉跟你去大风车参加茶会,她不谙那个男人要来参加,你也不会摆这些的,对方是分管人事、教育、文化的市委常委。你也不会以某领导参加聚会而在人前显摆,那样,有层次的文友会在骨子里所不屑,在这样的茶会上,都是文学的虔诚信徒。那个男人很少参加这类活动,这次是不请自来。莉那时刚离了婚,在文化局憋闷得很,有事没事往报社走。她后来对文友说,花未开那次不把我带到大风车茶楼的话,我是到不了人事局的。花未开是你发表诗的笔名。
找枪手代考是有风险的,即使在饭桌上谈好了的,到了火锅吃完下桌你都羞于启齿。老公就只好瞅着间隙与落在后面的莉慢慢走慢慢说了。五月正是女贞子花开时节,长湖街西湖街的女贞子在初夏的盛绿中张开了它们八爪鱼般的爪子,你曾写了“阳光在楼房上躺倒/它们在街道上空张牙舞爪/两张初夏的美床……”你说这个季节一路行来犹如天籁,这组诗就叫《一路行来犹如天籁》,你问老公咋样?他说还不如就叫“时光正当张牙舞爪”简洁有张力。莉鼻子嗅着花香哧哧笑了几声,很轻微,听你们说说自己也觉得美。一路说着,长湖街就要走完了,要分手了,老公才赶紧把你这次职称的重要,计算机找枪手的事托出。她只应了一句,你们看着办,穿了帮可不要讲给我说过。你大大地松了口气,这样的闪烁其词就算是默认了。
枪手找好了,钱也谈好了,却被赶了出去。运气不好!今年计算机考试开始实行在线监控,督察组中途查证。职称评不上还调动啥呢,你去往省作协的路就这样断了。
多年前的诗歌爱好,你做梦都想教民办,就有更多时间写诗,什么法子都想了,却不能。也有个机会,赵支书的儿子想对象,你却嫌弃对方一口玉米黄龅牙,死活不干。用你父亲后来的话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用命改了你的命,玉儿你得去烧炷香叩个头。
可是直到现在你都没去磕个头,每次回乡只是远远地朝那据说是埋了那女人、也是恩人的坟包的山坳里望上一望,心里湿湿的。于老公之外的守旧和排斥,也受这个女人的悲情影响吧。后来又去了一次。
从水磨沟岳分矿担粪水挣工分的你父亲,第二天中午没有回来吃饭。岳分矿距你们村四公里,是省属金河磷矿的主矿区。那时还没有化肥,生产队点玉米栽洋芋严重缺肥,岳分矿茅坑里的大粪就是俏货。是与其他队一年按月组织全劳力轮着去挑的,每天一个青壮年能挑回四趟,倒进二坪的集体大茅坑。这天中午一贯挑第二担回来的你父亲却没有回家吃饭。难道出了啥憋门?你母亲愁着脸说的土话“憋门”就是出了不好的事。玉儿你去看看。
甩着长辫子往公路上走,祥幺爸贵幺爸挑着空桶过来了,空桶里有两大片绿绿的马蹄叶,在岳分矿挑上大粪时盖在上面,既避臭又防粪水浪出桶沿。对于地道的山人来说,那产大苞谷大洋芋的人大粪闻着是香的,主要是挑着过矿区的灯光球场时不惹工人们捏鼻子。祥幺爸贵幺爸是两弟兄,与你家都在三坪沟边。你红着脸问祥幺爸,我爸咋这阵还莫回来吗?山女子一说话就羞怯脸红。贵幺爸先于弟娃答道,油坊岩上出了事,你爸当白求恩去了。
唵——
你车转身跑回家,给妈一说,妈说,你爸又不是医生,咋当白求恩呢?但她却喜笑颜开了。管他当啥,总之人好好的就对了。那些年为争大粪,不光村与村的人打架,有次矿区医院的一个女医生说,祥幺爸在粪坑下偷看她屙尿。奔来群青工拿着钢钎大锤与村人手持扁挑对仗,人保组赶到才各自散去。
暮霭沉沉,你和妈在路边望着山湾上的人影,爸还没回来,他当白求恩的事先沸沸扬扬地回来了。那年代,白求恩谁不晓得,抗战时期来中国援助的加拿大医生,为抢救伤员伤口感染死在了手术台上,毛主席都称赞他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可挑大粪的人说父亲去当了白求恩是对父亲的挖苦。岳分矿对面的油房岩上吊死了一个中年妇女,你父亲回来说,穿了件华大呢,是个体面人。据说妇女是来矿洞看反革命男人的,全国地富反坏右大都在80年代末就平反或恢复了职务,她男人却还在矿洞里,据说是上面的人说没有他的档案,无从证明他当过中学教师,更无从证明谁把他打成反革命的,他的教师职位都是自己搞丢的,属于永不翻案的那一类。她来看男人,却没有见着男人,一个副矿长接待了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住了一天一夜,应该说无论上白班中班还是夜班都该出矿洞了,却没见着人。第二天上午油房岩上的山人发现一个人吊死在了一棵树上。
死人不管在什么年代都是大事儿,金河磷矿人保组赶到,第一件事就是给钱请人背尸体下油房岩。油房岩可不是一般的山岩,上游黑龙池的阴河水从岩石上淌下如清油,一条细弱小路羊肠样搭在岩石上,供岩上的几户人家出入,下面是深壑,深壑对面山腰上就是岳分矿,夜晚灯火辉煌,犹如小山城。羊肠山路空手走都难,何况背死人,工人没一个愿意的;山人更不接招,说是这样的钱挣不得,总防吊死鬼半夜上身。钱从十五块增加到二十块,又增加到三十块,外加三十斤粳稻米,已经不少了。还是没人吭声。关键时候,你父亲说我来试试,这累赘活只有挑粪桶走山路不洒一滴的山人吃得。你父亲就穿了棕蓑衣、棕草鞋,草鞋上绑了铁码子,是向岩上的罗姓山人借的。棕蓑衣与尸体隔着不至于水汽体味脏东西湿沁,棕草鞋是爬悬崖跌坎的好角色,冬天挖药打猎的山人的专用,加上鞋底拴了口齿状的铁码链,上下山就不会滑了。你父亲后来讲起仍然觉得那女人的头发毛刷般撩拨在他的后颈窝上,鼻尖上游弋着一丝丝香气儿,在背上一点也不僵硬,仿佛还活着。他就这样鼓着一股气,为你争口气的心劲,把女尸背下了油房岩,领到了三十块钱和一袋粳稻米。县公安局的一位干部从山人口中得知你父亲就是十五年前的下放户,拍着你父亲的肩说,还是城里人觉悟高,又问前几年知青和下放户落实政策为啥莫回城?你父亲苦笑了下道,习惯了。苦笑的背后想说的是,城里好多人都莫有工作,回去了子女莫出路。
干部说,也是缘啊!这女人赶在县委宣布文件前进矿区,是来告诉反革命丈夫省委书记亲自批示平反摘帽的喜讯的,哪晓得就遭了厄运。你们一家是有政策而不想回城,这女人是盼着丈夫回城过好日子,自己却永远留在这儿了。末了问有啥困难莫有?你父亲就说了女儿高中毕业回乡教书,被有后台的初中生顶替的事。那干部说基层复杂,我回去问问。也就说到这里,天已擦黑。罗姓山人你给你父亲看样东西,一本那个年代比较奢侈的塑料壳笔记本,他晓得你父亲识字,或许有用。说,汪师——这个你要不,在那树下捡的。你父亲接过来扬手就要丢进河沟。谁要死人的东西,不吉利。山风一撩,却看见厚厚的笔记本上分行排列的诗,蓝墨水钢笔写得很是工整,上面依稀是只有外国人才有的一长串的名字。想起女儿早晚读诗,还在县文化馆杂志《亭江》发表过,就缩回扬起的手,揣进了怀里。
你父亲家都没回,就把三十斤粳稻米扛到了赵支书家,他晓得赵支书最爱吃粳稻米,比酒米还香还瓷口。山里的主产是苞谷洋芋,那阵吃一顿米饭当过年,更何况是一袋粳稻米。赵支书当然喜欢得很,主动说,汪师,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儿女亲家各说各,我马上就在广播里给申队长说,三十号汪兴玉去学校给学生报名。高中生总比初中生强!你父亲感动得就差没跪下了。
当时山里借助矿区的电力,家家户户都安了纸喇叭,山里以林为主,没有分山林,只有坡地承包到了户,十几匹山还是集体劳作。薅林伐木砍竹开会都是靠纸喇叭,早晨五点左右就能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四川人民广播电台的声音,一点也不闭塞。
你父亲回家后把来龙去脉讲与一家人,当然是比过年还高兴,尤其是你,抱着父亲就呜呜哭起来,这哭不是哭,是喜欢。你母亲却责怪你父亲,你也太耿直了,一袋粳稻米撮点出来嘛,娃儿们也打打牙祭,你却笔流端全送去了。你父亲说,有三十元钱够了,不要贪,明天你就可去水磨沟用钱换工人的饭票面票,到食堂里换成米和灰面。你母亲才又喜欢了,说,你只说玉子的事,早说还有三十元钱我就不怪你了。可后来父亲却在心里责怪了自己好长一段时间,每当提起这事儿,他都叹口气说,自己操之过急,但都是命。都晚上吃了饭,你父亲脱衣服时,才想起什么似的摸出个塑料壳笔记本,说,玉子,这个给你,可能是那个女人的。你接过去一翻,就喜欢得不得了。口里竟然蹦出句长这么大从未说过的话:谢谢老黑!
川西人称爸为老黑。
这就是茨维塔耶娃的手抄本,其中有你后来在山上读到的《我想和你一起生活》。你太喜欢了,成天迷在那些诗里,被一种节奏一种激情风筝般牵引着飞离了山村。
上吊女人案子破了的第三天,乡文教委来了人,县文教局通知,汪兴玉为红白镇民办教师,从今年九月起在青牛沱村办小学代课。你父亲就晓得县公安局的干部不是瓢儿嘴,而是个铁板上钉钉的人。那一袋米不该送,可送都送了又能咋样呢!比起那本该与落实政策的丈夫一起享受生活的女人,自己一家是多幸运。女儿能教成书,一家人能吃一段时间的白米面馍,都是那女人的命换来的呢。原来罪魁祸首是那副矿长,公安法医首先从女人的下身发现了男人的精液。实地展开调查,有山人看见他半下午与那女人上的山。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原来那女人见到副矿长并未说自己的男人已快要平反,因受苦太多,怕节外生枝,如果说了副矿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而见着穿着体面又有几分姿色的女人,副矿长也未说其男人早已调到了岳二岩分矿,吃住都更远。第二天下午副矿长骗女方说,带她去对面山上的矿洞子见她男人,走到油房岩僻静山林,趁女人不备,用早揣好的绳子勒住女人的脖子,把女人的手脚捆了,手套塞了口强暴。可能感到女人太烈,如留活口他自己难逃法律,就将其掐死后吊在了树上,在上吊之前,他又做了次。足以说明女人有些姿色。
一个句子带我潜入未境之谜
文/钟正林
我写小说着手处实在不在大,甚至自以为是小说家的笔下没有大,小即是大。
作家带着天生的敏感和文字的触须捉住或抓住其中的一寸,一丝丝,或者是乱象生活中的一绺儿,有可能打通多年的淤积,或称为治愈一段度时期的抑郁,从而开启一个文本,把曾经的秘密花园镜像般呈现在有缘人的面前。
十多年前尝试小说写作,至今的灵感突降都是天降一个句子,那个打开秘境的钥匙一样的句子没有亲人的最亲切话语般出现的话,所有的好想法都是一锅浆糊糨糊。这个中篇《一绺儿》也是这般,文中的主人公兴玉,笔名花未开的女诗人,从偏僻的山村一路走来是多么的不容易。从代课教师到电视台记者,从电视台记者到地方报纸副刊编辑。退休前她一生只想得到的一个名分——副高职称。在人事部门就是一绺儿文件的事情。就是这一绺儿事情,在于同事或许容易,她却黔驴技穷。而小说的意味不在于有个什么结果,在于这位靠副刊编辑养活一家人的女诗人一生的命运,与多年前父亲从山崖上背下一位被侮辱的女尸体有关,这个高贵的女人临死前留下了一本茨维塔耶娃的手抄本,犹如神灵,从民办教师到多年后的副刊编辑职位,这个粘在父亲身上的被侮辱女人的晦气冥冥之中带来了好运。
在电脑上敲下的第一句往往是小说的标题,或一个句子,这得益于我三十年前在青牛沱大山里写诗,那冒出的第一个诗句往往是在清晨杉树林间的第一声鸟鸣。一个句子导引我潜入未境之谜,多年前的过往,千百年前段成式沈复和近代异域作家哈代、毛姆笔下人的侧面和戚容切片,一并在手指的敲击中,与身边熟悉的辛苦人接通。作为辛苦人中的一位的我,因此在一方小说秘境中获得了救赎。
- 完-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9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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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浪漫的婚外恋情,没有终止于负罪感,也侥幸逃过了丈夫的警觉,却输给了一次亲眼目睹情人如厕的过程。爱情玄妙,命运强悍,却抵不过日常生活的消解和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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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废弃的未完工的山顶博物馆,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年轻时因为贫穷,他们错过了;几十年后,他是县委书记,她是常务副县长,他们能够一起建功立业、脱贫致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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